燥热的天气，吵闹的公交车，一位妇人，敞着怀坐在售票区边的小台子上哺乳，怀里的婴儿一手握着她一只乳房，一边吮吸着另一只。在这样公开的场合完全地敞开衣服露出两个乳房来哺乳，我还几乎没有见过，禁不住替她感到有些尴尬。

她的旁边站着几个青年男子，有的低头摆弄手机，有的直视窗外。其他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各自保持着自己正常人的表情，想着自己的心事，仿佛他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她的一切都跟他们无关。

她的脸，我说不好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她绝不是个疯子。她跟我的对话表明了这一点。我说：“来吧，咱们换一下，你到座位上来喂奶。”她立即回答我：“不用，我们很快就到了。”我就不说什么，等着她到站。也许下一站就到了，但下一站她没下车，又下一站，她还坐在那里，倒弄得我如坐针毡。她就那么保持着敞怀喂奶的姿势坐在我旁边的台子上。

其实，她不老。可是，她那一副姿态，显得自己已经是把什么都经历了的过来人。她的两只乳房，也垂垂老矣地掉下来，落在婴儿的嘴里和手中。为了哺乳方便，她只穿着一件长袖衬衣，里边没有背心，也没有胸罩。她留着短发，皮肤偏黑，她的眉眼显示，她仿佛是南方山区的人。城里人，不，哪怕是来自接近城市的乡村的女人，现今也不会如此毫无顾忌地这样公开哺乳，就好象坐在她家的院子里，面前的人都是她的亲属，一点也不遮掩。

她哪里来的这份满不在乎与镇定自若？源自伟大的母爱？她看起来像是一只还不太懂得文明的动物，不知怎么就跑到这文明的世界里来了，还带着个小动物。为了小动物的生存，她尽其所能。我隐隐地觉得，她来自还没有太开化的地区。是哪里？然而，即使是没太开化的地区，到了大城市，也一定会看到男男女女都是那么体面，人们穿得少，是为了展示性感，绝对不会为了孩子毫无顾忌地把自己完全地放弃。至于哺乳的女人，也是半遮半掩的，不肯把乳房敞开了示人，愿意在公开场合敞开的，背后只是为了吸引眼球炒作自己谋取什么利益。

她仿佛是无所谓了。她给我这样一种感觉。一车的人，大概是在第一眼看到她时会感到诧异，而后也就无所谓了。没有惊人的美貌，暴露无疑的乳房也不像女明星那样可供观赏，她像一只目光呆滞、披着乱七八糟羽毛的母鸡。谁会留心观察一只正在给小鸡喂食物的母鸡呢？不过，真要是看到母鸡喂小鸡，人们恐怕还会多看几眼的，因为母鸡果然会喂小鸡吗？好像小鸡从蛋壳里出来就自己觅食了，既不吃奶，也不吃母亲喂的虫子，它还要跟母鸡抢食吃。它自己会吃小米。

然后，车到了地铁站。她草草地掩了衣服、抱着孩子，下了车，身旁，突然就出现了一个男人，不知跟她说了什么，指了指地铁站里。男人黑黑的，矮矮的，老老的，看起来比她大过十五六岁，甚至二十岁。我忽然心里一痛，也许，她是被什么人从什么地方卖给这男人的。男人手里拎着个难看的大包。她抱着婴儿跟在他的后边，下着楼梯。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拥挤的人群里。这人群，是那么庞大芜杂，有树有草，他们三个也就显得不那么扎眼了。但是，她到了地铁里，还会这样给孩子哺乳吗？

那时，她将再次从人群里显露出来。

心里有一些悲哀。想起短命画家乔尔乔内的《暴风雨》。远处的城市，正迎来暴风骤雨，而眼前的溪边，一个女人正敞开了怀给婴儿哺乳，画面上，也只露出了半只乳房。一丛灌木略微地遮住了她裸露的下半身。就在溪的另一侧，站着一个身穿红色外套与白衬衣的男子，他正持矛望着女人和孩子，仿佛是在为她守卫着生活与生命。

同样是哺乳，画作呈现出了朦胧的美，让人引发美好的联想，然而眼前的哺乳女人只给我留下了粗糙生活带来的痛。生命。生活。女人。她这辈子怎么过？

过了一些天，我偶尔还会想到她，心里仍有那种怪怪的感觉，想着她怎么能那样漠视周围？我渐渐地觉得，自己不同情她了。我觉得她那样做，也没什么不好，其实是挺自然的。当然，按照文明人的看法，那样做不体面。她有点亏负了自己，失去了一个女子身为女子的一些东西。

我又想到了另一个极端，想到了那些只为了保持身材、明明有挺好的母乳却不喂给婴儿、把婴儿完全交给奶瓶的女人。她们或许很珍爱自己，但是对婴儿却不那么够意思。两者均衡一下，就好了。既不亏待自己，不完全奉献，也不亏待婴儿，亏负做母亲这个工作。

佘玺
2014年6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