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我夜里关灯的父亲
2015-02-13 22:1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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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平躺在床上,被子紧紧地裹住脖子以下的身体,只露出光光的有些苍白的头脸。他的头发灰白灰白的,没有多少根了。他紧闭着眼睛,颧骨高耸,两颊瘪进去,两片暗红的嘴唇也瘪进去。他看起来完全是一个老态龙钟的人了,就像是我在摄影书上看到的那种真正的老人。


今天白天,他靠坐在床上打盹的时候,微微张着嘴,我站在旁边歪着头弯着腰看了他半天,他的嘴里只剩下一个牙了。


我想起他当年满嘴有牙的时候,他歪着脑袋张大嘴用它们咬开啤酒盖,咬开核桃榛子,咬碎骨头,啃着牛肉,他能用他坚硬的牙齿咬开各种他认为可以征服的硬东西。那时候他可能从没想过,有那么一天,自己满口威武的牙齿会脱落到只剩下一颗。如今,那一颗牙肯定是干不了这些事了。


那一颗牙显得孤零零的,就像一个寿星傲立于人间,别人都纷纷地离世了,而它还好好地呆在那里。虽然孤零零,却也不乏一些骄傲。


回到家里的第二天夜里,我坐在自己的屋中写文章,听到他窸窸窣窣地起床的声音。他习惯七点多睡觉。这个时候起床,是要上厕所吗?小便器就在身旁的椅子上,如果需要,随时可以用。我侧耳倾听,看是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只听到电灯开关“啪”地响了一下,紧跟着,日光灯管敏感地细细呜呜地低鸣起来,过了大约五六分钟,灯“啪”地一声又关掉了,他重新躺下了。我想他大概是在看时间。他干嘛要看时间?


我继续写我的文章,也许过了一个小时,也许更久一点,我再次听到他起床的声音,他开灯后,下了地,这次是真的要上厕所吗?这大半夜的。我看了看电脑上的时间,23点10分。我就快写完我的东西了。12点的时候,我准睡。我想。


他出了自己的屋门,扶着墙走到我的屋门口看看,透过客厅的大玻璃隔断墙和我敞开的屋门,可以看到我正在低头打字,他就慢慢地转身回到自己的屋里,灯被慢慢地关掉,他躺下继续睡觉。哦!原来老爸是来看我是不是开着灯睡觉呢!


我想起读初中高中的时候,夜里,我常常坐在床上看书,台灯放在床头,看着看着书,人就睡着了。老爸总是要在半夜里来帮我关灯,嘴里一边嘟囔着:又不关灯。


我在睡梦里也仿佛能看见他走到我的床头来关灯的样子,穿着白色的大背心和深蓝色的大短裤。那时候,他行动迅速,一阵风走来,一阵风走去。那时候他可不是“老”爸。谁会想到有朝一日老爸真的成了“老”爸,会衰老成这样呢?


我低头看着他的面容,我知道他的面容已经老得很极限了。再怎么老,也就是这个样子了。老得脸光光的,嘴唇滑滑的,皱纹少了,像要回归去做婴儿。


我想起他得病之前生龙活虎的样子。我总认为他是在78岁之后才进入老年的。那之前,他上楼梯一次迈三四个台阶,看到电视里老头补钙片的广告就要狠狠地笑话人家一阵。


就在78岁的一个早晨,他忽然觉得自己病了,凌晨四点多,他对老妈说:“我要去趟医院,好像脑血栓了。”他是60年代的医学院毕业生,一辈子从医,很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他知道只要及时用药,他就能度过他的难关。


到了医院,他跟大夫说,请给我开这个那个药,但是大夫和护士都不予理睬,说到这里来就要听我们的。然后,一项一项的检查,宝贵的急救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他知道他必将成为一名脑血栓患者。他将一瘸一拐地度过后边的人生。可是他不甘心。


他拒绝打胰岛素,每次药物来时他都要问一问。问得别人很不耐烦。他在医院里住了十四天,就要求回家做康复。每天,他要做一千多次手脚的伸展运动,每天坚持爬楼梯,从六楼下到一楼,再从一楼上到六楼是一个来回。有一天,他爬了26个来回。


他急于治好自己,恢复从前的自由身,好去买菜。我记得从父母结束两地分居住到一起后,大多数时候都是父亲买菜做饭,不让他买菜做饭管理这个家,他不习惯。当然,他也认为他自己做的菜更好吃一些。他要吃自己做的菜。


他想恢复自由身,可以去爬山,到山里采蘑菇。每年夏天,他都采回一大堆蘑菇,有的时候还有榛子,铺在地板上晒干。有了自由身,他高兴去哪儿就去哪儿,高兴上哪个亲戚家住就去谁家住,谁让他们都欠他一笔账呢——把他们的孩子接到自己家里住,教育他们,没有他,那些孩子能考上大学吗?一共八个孩子呢!


可是,脑血栓这个病不好治,如果他年轻,可能情况就不一样了,然而他八十岁了。怎么可能还恢复到从前的样子呢?他自己也知道恐怕这病好不了了。他尝试了各种方法来运动不好使了的半边身体。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坐在电脑前边玩斗地主竟然也会骂人,骂可能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对手赢了他。


他不能接受自己老了的事实,其实,我也不太容易接受。在我记忆里,父亲是一个永远强健且强势的人,他总是严肃着一张脸,时刻准备着训人。尤其是准备教训我。记忆里,我们一生都在辩论。他认为我的人生处处是错误,我则认为我有我的路要走,他最好别干涉。


可是,他老了,他坐在沙发上,有时候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你,从左到右,从右到左,让你觉得脑袋后边被安了台跟踪器。有时候他看着你很温柔地笑,笑得莫名其妙,笑得肉麻,笑得不像他,因为他实在是不常笑,更不擅长表达温柔。他看着我那么笑的时候,我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因为那笑让我觉得他可真是老了,老得不像话。


我的父亲变成老人了。这让我很不习惯。如果我都不习惯,我想他自己肯定更不习惯。对于有些人来说,逐渐的衰老于人于己倒都是容易接受的。他衰老得太快,太突然。我拿着他大学时的照片,再看看他眼前的样子,觉得他已经相当成功地完成了他的使命。从一个冷峻的青年,到一个衰老的老人,他把一生献给了妻子、妻子的家庭,自己、自己的家族;献给了一儿一女,献给了无数的病人。


他活出了自己的价值。尽管我们总是对立,然而,在我心底,他赢得了我的尊敬。其实我知道,他最想听我说:老爸,你真的很了不起。明天早上他一醒来,我就对他说这句话:


老爸,你真的很了不起!你就慢慢地踏踏实实过你的老年吧!



(2015年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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