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多岁的爸爸，真的是老了，这次回家见到他，觉得触目惊心地消瘦了，也许这消瘦使他回归了年轻时代的清矍，但是当儿女的，习惯了他四十多岁往后的健壮模样，看着这样一个他，反而需要几天时间才能习惯。

老爸没有什么朋友。老妈有时候生他的气，就会说：“你看你，这辈子，连个朋友都没有。”老爸唯一的一个好友已经去世了。那种朋友是可以托付生死的，只有这么一个。

25年前，也就是1990年——这个时间总让我写成1900年，也就是说连我自己都觉得那是一个非常久远的时间，25年过去了吗？一代人都长成了。1990年，我上大学一年级，记得第一个月，就收到了那位伯伯的寄来的200元钱。那个年代，200元够一个大学生花两个月。我非常高兴，觉得老爸的这位朋友真的是好朋友。

好友说，看一个男人对你好不好，要看他是不是乐意给你钱花。如果他对你好，就不会介意金钱。但这话在我爸对女儿我身上可不是那么回事。

我爸是他们医院里有名的“铁公鸡”，他从来不会请客，当然也不会送礼，连给我们儿女钱，都要问得特别仔细。这么一问，就把我的屈辱问出来了：我是你的女儿，难道我会骗你吗？

我常常只记得学校要钱，却忘记了为什么要钱，在教室里记得好好的，从学校走到家，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但是对我来说，大脑可能就是周游了半个宇宙，再等吃完午饭，猛然想起来要钱的事，就只剩下了几个数字，说完数字之后，左思右想没想起来要钱的原因，这下子就会招来一顿数落：肯定是去买零食。

对于不会撒谎的小孩子来说，这可真是一个打击，十分十分地生气，把那小小的却足以记一辈子的愤怒写在日记里。这种事情一再地上演。到后来就形成了一个死也难改的印象：跟老爸要钱真是艰难。

我们不是富人，可也不是穷人，父母两人都在国家单位上班，家里只有一儿一女，为什么小孩子要几毛钱都要盘问？真是太小气了。这样小气的人，活该他没有朋友。谁愿意跟这么小气的人交朋友呀？

老爸不止小气，还蛮横。这是我经常控诉他的罪状。他是一个无法亲近的人。如果你想去拥抱他，他会把你拨拉开，如果你想亲亲他——我说，趁早放弃这个想法吧，连我自己都会觉得尴尬，不过这是我的一个目标，下次回去看他，我就准备偷袭，反正他现在也没有力气使劲拨拉人了。

有一张中学时的照片里，我挽着老爸的手臂照相。他仍旧是使劲拨拉了一下，幸亏我使劲拽住，才有了那么一个亲昵的场面。他总是威严的，就算是抱着才两岁多手抓大苹果的傻乎乎的童稚的我时，脸上也是一副钢筋铁骨的模样。

这样一个生硬的男人，大概是交不到朋友的吧。

我也知道另一个他不交朋友的原因，因为我的爷爷是右派。爷爷一家，就没有什么好人，大爷爷是富农，爷爷是右派，小爷爷是地主，只有一个爷爷健康地活到八十多岁，其余都不太长寿。这样一个家庭出身，要交朋友自然难交了。可是，那是个特殊的年代，过了那个年代，还是可以交朋友的嘛。不，他不。他倔强地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

这次回家，听他跟一位阿姨聊天，竟然难得地说起了自己当年在医院工作时的一个故事，这故事，如果不是他这次讲出来，我八辈子也不可能知道。我才知道他不交朋友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因为他是医生。

老爸跟老妈不一样，老妈有故事，是一定会告诉你的，老爸不说。每个人每天都会经历新故事，一个八十多岁的人，怎么可能没有故事？那许许多多的故事叠加起来，超过了身高，可以长到天空里去。跟我学作文的三年级小学生赵誉就这么说：生活嘛！

老师问：“你的日记里每天都写一件不同的事，你是怎么做到的？”
学生答：“生活嘛！”

老师大惊。这回答，太老气横秋了。面前是一张那么稚嫩的还只有9岁的孩童的脸。我接着问：“为什么你会这么回答？”他想了想说：“生活里有很多事呀！”

是呀，但是老爸不说。老爸讲的新故事是这样开场的：

交朋友有什么好？没有什么好处。朋友来找我开假条，你给不给他开？你得开。朋友吸毒，你给不给开杜冷丁？那不是害人吗？有两个人来找我开杜冷丁，找了好几次，我都不给开，就把我自行车的气门芯给拔了。那我也不给开。交朋友，没有什么好处。

朋友多了，没有好处。这是老爸固执的看法。

因此，每当他看到我找朋友去吃饭，去玩，他或是开玩笑般地说，或是冷着脸说，或是不冷不热地淡淡地说：狐朋狗友。很多年以来，我实在不太在意他讲这个词时的心情。

然而，随着自己的年纪增大，也逐渐理解了。是呀，人生里，确实多的是狐朋狗友，而不是惦记你一生、在你有难时帮你一把的、令你终生难忘，甚至死了也会想起他的挚友。

老爸的挚友刘伯伯死了，于他来说，这一生就没有朋友了，也不需要交什么别的朋友了。因为在他心中，朋友的定义只能是生死之交，而不是情薄义淡的狐朋狗友。

老爸没有朋友了。老爸把老妈惹急了，老妈总说：“哼，你就剩我这一个朋友了，你就剩我这一个朋友了。”言下之意，如果你把我得罪了，就让你一个朋友都没有。到那时候，看你怎么办？

好在，这个朋友够哥们义气，跟他共同走过了47年的人生，看起来一时半会是不会把他甩掉的，更何况他已经是那么老那么老的一个瘦老头。不过，老爸，你可真要对我老妈温柔些哦，因为，我妈是个人见人爱的小老太啊！


2015.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