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听到一个大三的学生说这就是他今生的梦想，你会不会觉得他没出息？

上次见他的时候是在八月，我们一起上一门心理学课，在课上，我注意到他一直很沉默，沉默得让人感觉不正常。看来这孩子一定有比较深的心理疾病，所以来上心理课。

没想到时隔几个月，他成了我的邻座，让我有机会分享他的故事。原来他有一个那样的故事。但是我并不想在这里讲那个故事。哦，原来是这样的！我讨厌人立即给他下结论说，就是因为什么什么，所以他才怎么怎么。所以，我不想讲他过去的故事。我只想讲他今天的故事。

他的确是个不爱在这课堂上说话的男孩子，我第一次跟他讲话的时候真是尴尬，我说完一堆话，很高兴地等待着他的回应，他只是静静静静地看着我，点一下头，再点一下头，点头的动作也很沉静。我的感觉就像什么呢？

想象这样一个场景吧，你见到了亲人，热火朝天地张开双臂扑了上去，结果那亲人忽然闪开，你就给晾那儿了。我就只好嘿嘿地傻笑了一会儿，心说：这家伙好没热情。接着几天，听课，练习，分享。两人一组，或三人一组。第一次练习的时候，我们做一个叫“支持”的小练习。要求是，说的人讲一个重要的为人处事原则，听的人只能说“对”，并找三个理由论证。各自都要做一遍。

这个练习，我们做得相当快速，没几分钟，我们就完成了，放眼看去，其他同学还在热火朝天中。我们两人大眼瞪小眼——我的眼睛虽然不大，但是比他的还要大一点，虽然他戴着眼镜——我又一次傻乎乎地嘿嘿一笑，他也微微地一笑，各自安静地面对老师，等待着下一个程序。

这样很好呀！我心想，这么快就完成了。好有效率。只不过，我实在不适应这个家伙的冷静。他的冷静让我觉得自己仿佛是烧坏了的电器。我是不是也该跟他一样冷漠一些？

老师讲了一会儿课，开始下一个练习。这个练习的要求跟上一个一样，说者分享一个原则，听者只能说错，并且也要列出三个理由。

我得刁难刁难他。他说什么，我都说“错！”哈！既然他是个男孩，将来也要当爸，我就先给他打点预防针吧——我的好为人师之心跳了出来。

“父亲必须带孩子。”我说。心里沾沾自喜，看你怎么回答！他沉思了一下子，轻轻地说：“错。第一，母亲的天性喜欢带孩子；第二，母亲更细心；第三，母亲带孩子也是对父亲的支持。”好吧，我不予评论。因为这个环节是不许评论的。但是我心里对第三个回答是颇有微词的。为什么父亲带孩子就不是对母亲的支持呢？啊，我本来应该把这句话忍在肚子里的，否则要被贴上“女权主义者”的标签。

他会出什么题目呢？脑袋飞转。

“健康是最重要的。”什么什么？难道这句话也是错的吗？太坏了！他的心里是不是在嘿嘿地坏笑呀！我抬头看了看他，一如刚才的冷静。大脑旋转了十几秒，觉得很无望。外面是大雾霾天，在PM2.5的隔三差五的提醒下，谁不知道健康是最重要的呢？无解吧。我想说，好吧，你厉害，可就在这时，答案出现了。我不得不佩服大脑，你永远不知道你已经储备了什么样的知识和想法。

“错！”我说。

“第一，有一首诗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可见健康并不是最重要的。第二，如果为了爱人、亲人和朋友，可以献出自己的骨髓和血液，即便是损害自己的健康。已经有很多人这么做过。第三，为了更大的人群服务的爱，比如为了拯救地球，有的人会舍弃健康。”

他点点头，颇有些意外的，甚至还很赞许地笑了，嘴角露出一个酒窝，眼睛里也放射出了光彩，让我感觉自己一下子高大上起来。

课堂上的双人小组练习，就像是在挖矿，一点一点地把我的邻座的故事挖掘了出来。呀，真让人惊讶！呀！呀！就是这样的。比如这个小故事，他小时候是个小胖子，长大了以后也一直比较胖，可是他开始练习跆拳道，减掉了几十斤。再比如，他讲到他的奶奶，奶奶知道自己要去世了，但是一点也没有恐慌，脸上一直带着祥和的笑容，祥和地去世。“是嘛！是嘛！”老师很羡慕地连连地说，“啊！那可真了不起。”他抿着嘴微笑着点点头。又一个练习结束的时候，他的发言是“有就好。”在就好，活着就好。我忽然觉得，这个才21岁的男孩子真是非常地成熟。他讲出来的话，就像是熟了的西瓜，瓜熟蒂落的那种成果。而他本性里也有非常热诚的部分，比如义务地帮助学弟学妹们。没有人号召他那么做，但是他就是自己去帮助他们了。

假如他没有成为我的邻座，我将永远以为他是一个心理有毛病的小伙子。因为，小伙子就该活泼嘛，就该调皮捣蛋嘛，怎么那么沉默。就像那个理论，说“沉默的大多数是没有脑筋的。”我忽然觉得自己从前接受的很多很多概念，都是用来唬人的。

再往后就到了这个练习，要求是：讲者描述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听者不停地提问为什么。他说他是一个充满希望的人。为什么你会充满希望？他说因为我又一个梦想支撑我的希望。什么梦想？他说，我想做一个好爸爸。啊？我有些吃惊地抬头看看他。这个梦想足以支撑起人生的所有希望吗？你的意思是说，跟这个梦想比起来，人生里的那些失望和挫折其实都不足以打倒你？“是的。”他点点头，很自信地说。

“你让我震惊了。”我说。我突然感到心里有种特别的感觉。“我想做一个好爸爸”这个说法，仿佛在哪里听说过，但是，在哪里听说过呢？好像是在电视里，而不是在生活里。当这个21岁的男孩子真真实实地坐在我的旁边，毫不迟疑地说这就是他的梦想时，我想到的是：中国的未来真的是很有希望了。因为我仿佛看到这一代的很多男孩子都有这样一个梦想，有的男孩子只是没有说出来。我在想，我们将有什么样的下一代和下一代呀！他的这话，让我看到了教育的希望。我把他看作是一个极年轻的青年学者的代表，我想，在中国的各个城市里，还有多少像他这样沉默地思考人生的理性的年轻人？年轻一代，并不像网络或者电视剧里所传播的形象，没脑子，不负责任。不，不是那样的。

201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