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肚子痛，到医院一查，说是阑尾炎，打电话来问老爸：“要不要做手术？还是保守治疗？”表弟认为只要肚子一开，元气就跑掉不少。他不想被开膛。

电话是老妈接的，老妈转问老爸。老爸吼道：“让他马上坐火车过来！”沈阳到凤城，坐高铁一个小时就到。表弟说：“好。”几分钟后，电话又来了，说暂时不过来，他可以记观察日记，把详细情况发过来。老爸说，也行。

第二天又来电话了，说肚子还是疼。老妈又转告老爸，老爸又吼道：“让他过来！开车过来或者坐车过来！”表弟问：“点滴是不是应该打完再过去？”老爸不耐烦了，嚷着：“今天不来我就不管了！”我想他是因为胆小，害怕担责任吧？他这一生，最讨厌在他手下出医疗事故了。所以，尽管他名气大，医术高，他不敢自己开诊所。他害怕这种事出在自己手下。

表弟决定还是把医院给开的药打完。

第三天早上，电话又来了，说肚子不怎么疼了，但是发涨。老爸一听，紧张了起来：“有可能穿孔了！”老妈说：“他说不疼。”“穿孔了之后就不疼了！笨——蛋。穿孔之后，化脓，肚子里有脓，下一步是得腹膜炎！”老妈的表情也紧张了。

老爸跟老妈差点没为他吵了起来。“我让他过来，他不过来。过来我也不管了！”老爸没好气。老妈也不高兴了：“你到底管不管？你是让他去做手术，还是让他过来？”“我不管！”“我问你是不是要他做手术？”“不做手术！”“那让他过来？”“过来！”老人家拉长声音拐杖点着地。

旁观者我笑嘻嘻地站在他们面前，看着这两个雷锋替别人急成这样，觉得他们真可爱。他们是我的父母，我的父母在为别人的儿子急得差点吵架。真是好可爱！

“让他做彩超去？B超？”我试探着缓冲气氛，用自己有限的医学信息提醒他们。

“没用！彩超超不出，出，出——来！”老爸瞪眼。

这天傍晚，表弟终于决定起驾来家。因为心里没底，感觉事态模糊，走得那个急，连老婆都没来得及知会一声。表弟去坐车，这同时，老爸没吃饭就上了床睡觉。“怎么不吃饭就睡觉呢？”我想他肯定是为了表弟的缘故。他要趁着这个时间赶紧休息一下，表弟的到来当然会打破他的作息习惯，他要攒点力气给他看病。另外，他躺在那里，是不是在静心思考这病人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不到两个小时，表弟出现在客厅里，脸带笑容，行动自如，健康潇洒，完全不是一副生病的状态嘛！此时，老爸也醒了。“过来，躺到我身边来。”82岁的老爸，自从脑血栓之后，右手右脚无力，穿衣服要半天。表弟躺到他身边。过了一会儿，老爸说：“不是阑尾穿孔。炎症减轻了。”

这个诊断结果，让表弟放心了很多，话匣子打开了，直到睡觉前才关上。想当年他在他姑父也就是我老爸面前可是老鼠见猫呀，如今他比我在我老爹面前还挥洒自如。这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孩儿大了，翅膀硬了，今非昔比呀！

一夜无事，各自熄灯睡觉。次日一早，7点钟，我起身到表弟睡的书房里开电脑，校对刚翻译完的英文小说，表弟躺在被窝里看着手机，老爸出现在这屋门口。我误以为他要来玩电脑，就说：“我要工作呢！不给玩游戏！”我以为他得转身撤退回他卧室里看电视，没想到他扶着门继续往屋里来，脸上还带着平静的笑容，态度温和之极，让我感到诧异。他慢慢地瘸进了屋里，沿着表弟的床边走过来。我忽然明白过来，他这是要来给表弟查病。

他一瘸一拐缓缓地走进来，这个看起来更像病人的大夫一瘸一拐地慢慢走进来给这个看起来实在不像病人的小伙子看病。

我赶紧回头叫表弟：“喂，起床，别看手机了。大夫过来给你看病了！”

表弟头都没抬，依然靠在床上窝在被窝里看着手机，笑嘻嘻地说：“是个临床大夫。大夫来查床了！”我就抬头看着老爸，他还在慢慢往表弟身边移动。这个大夫看起来又老又弱，可是他听到表弟这话，那只剩下几颗牙的黑洞洞的嘴乐得张开了，脸上竟然绽放出了幸福的笑容。这笑容让我感到既惊奇又感动。啊，他是多久没听到“查床”这个专业名词了。他的笑容是被这个词召唤出来的呀！老爸退休二十多年了，尽管他从来没有停止过给亲戚朋友们看病，可是，他再也没有穿着白大褂挂着听诊器巡视病床了。当年那个巡视病床的医生，如今自己也变成了病人，只争朝夕了。

“到底谁是病人呀！”我在一边起哄。“你这病人表现太差，赶紧坐起来迎接大夫。”病人不动，喜滋滋地赖在床上继续“冒充”病人。

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真不知道老爸对“医生”这个职业有着如此如痴如醉的热爱。他那脸上的表情流露出来的就是那种迷醉了的欢喜。原来，医生这个职业给他带来了那么多的欢乐呀！原来，老爸这一生真是找到了自己的使命呀！怪不得他说他对自己的一生是满意的。我听到那话时还觉得挺纳闷：这就算满意了？要求也太低了点吧。这一刻，我理解了。老爸是过了一个让自己满意的人生。

昨天，我跟老妈在药店帮老爸买六神丸，卖药的都身穿白大褂，当老妈热情洋溢地跟她们说“春节好”时，她们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我的心迅即沉了下去，替老妈感到心痛。这种冷漠多么伤老太太的心呀！但我不打算用冷漠回应冷漠，我决定学习老妈，拿了单子去取药时，也兴高采烈地朗声道：“我来取药啦！”我们取了药，依然保持着我们快乐的情绪，走出了药店。

药店、医院里，处处可见冷漠的表情。病人身上难受，心里煎熬，还要承受冷漠的痛苦。当年老爸他们那些医生对患者可不是那样的。难怪患者对他和他那一代的大夫充满了信赖和怀念之情。看看老爸脸上的表情，那是要见到病人才会散发出来的幸福；连我这个女儿看了都会嫉妒。那是从他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喜悦！医生这个职业，曾给他带来了多少满足与快乐呀！而他对医生这一职业的热爱之情，又给多少患者带去了安慰呀！

老爸按着表弟的肚子，我也趁机在旁边观摩。“你这不像是阑尾，像是胆管……。”诊疗过程中，老爸讲话慢慢的，语调平和的，真是很耐心呀！他给我讲话可从没有这么耐心过。“我爸对病人比对我有耐心。”如果按照医生、父亲、丈夫三个角色来排序，老爸显然是最好的医生，如果可以打100分的话，后两者只能打80分。

我想老爸之所以成为好医生，一是因为他经过了七年的学院学习和训练，二是他热爱医生这个职业。可是，当丈夫和父亲这两个角色，可是没有经过训练的，他仅仅是依照传统的教训，一是夫唱妇随，二是严父慈母。啊，如果他能把对患者的爱和治疗方法拿回家来，那么，这个家庭就不会那么严肃，就会更灵活一些，更活泼一些，就会更快乐一些。

可是，人无完人。面对82岁的老爸，看到了他听着“查床”这个词就绽放出来的天真快乐幸福的笑容。我感动了。我想，每个人的时间和精力都是有限的，老爸把自己一生中最多的时间和精力、耐心和爱心给了病患者，更多人因此而得益，他也因此过了一个有意义的人生。我觉得，我可以理解老爸在家里的古板和严肃了，我也能理解他对我们的固执和严厉了。

病终于看完了，聊起了家常。家常也聊完了，表弟从床上跳了下来。“你看，谁说医患关系紧张，我们这医患关系很和谐嘛！我是该先吃药还是先吃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