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第二天，我就在老爸的床前给他拉琴，琴声停，他慢慢地说了一句话。每当想到这句话，我的心里就五味杂陈，会揣摩他说这话时的心理状态。这话的前半句，没错，绝对是老爸的讲话风格，而后半句……

你拉得不好听，但也不难听

文/佘玺

六年前，我开始学习拉小提琴。过年回去看爸妈时，自然要背上琴回家展示展示我的新才艺。

2017年的春节，老爸已经要整日地卧床休息了。如果他从前的患者见到他那个样子，一定会大吃一惊，“佘大夫，你不是医生吗？您怎么也会生病？！”但是老爸已经病得不轻。他应该是多个器官都衰竭得厉害了。脑梗塞导致他右半边身体瘫痪，自生病以后的七年里，他做了人生最大的努力想让自己康复，无奈，宝刀已老，锈迹斑斑，不论怎么运动，肌体都不可能恢复了。

他得病后只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就回到家里，每天自己活动手指脚趾，上下楼梯。

一个半身不遂的77岁老人，从六楼下到一楼再从一楼爬上六楼(算一趟)，就这样往返二十多趟，最多一次是二十六趟。有时，他自己从楼下把轮椅搬到楼上来，你帮他，他拒绝，你只好站在上边看着他一步一个台阶、咣当咣当把轮椅挪到楼上。他要先把轮椅抬到上一个台阶，然后左脚跟上，借助左脚左手的力量把右脚拖上去，挺稳，再往上搬移轮椅……如此往复。

我知道，他把这种行为当做是锻炼，同时这也是他对自己的要求:所谓超人，就是意志上的超人。超人一天不倒，自己的事就一定要自己做，做到实在不能动的那天！

即便如此，历史的车轮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他日复一日地衰老下去。

回到家的第二天，我就在老爸的床前给他拉琴，琴声停，他慢慢地说了一句话。每当想到这句话，我的心里就五味杂陈，会揣摩他说这话时的心理状态。这话的前半句，没错，绝对是老爸的讲话风格，而后半句……他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呢？不像是他能说出来的。

琴声停，他慢慢慢慢地说:“你拉得不好听……”呃！呃！是啊，是啊，大实话，毫不意外。可是，老爸，我是个初学者啊！给点表扬不行吗？好吧，表扬是不可能从我爸嘴里说出来的。

管它好听不好听，我决定拉下一首，就听他接着说道……。这后半句是:“但也，不难听。”

我愣了五分之一秒，哈哈大笑:“老爸你说话能不能不大喘气？”我故意夸张地叫道，目的是掩饰我内心里的激动和诧异。这算是对我的付出的肯定吗？是对我的鼓舞吧？这样的肯定与鼓舞，我从十二岁就开始盼望，盼了好几十年啦！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我很诧异，嗯，不适应，觉得怪怪的，想到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不希望他死，可我觉得明年过年我可能见不到他了。

我想不到他会这样说。以往，他说完前半句话，是不会有后半句的。批评你就是批评你；打击你就是打击你。怎么了？你不该挨批评，不能受打击吗？逆境出人才！

我知道，这是因为老爸真的老了，要走了。黑衣死神已经对他作揖，隆重地邀请他去做客。老爸应该是很清晰这一点，所以他要留给我一些温柔的语言，让我得到一些鼓励。毕竟，在他的一生中，他鲜少跟我说鼓励的话语，用现在的话说是“正面教育”。他的话几乎总是引起我的负面情绪，急得我蹦高，气得我要跳楼。

几天后，我和老妈坐在他的床边说话，一边陪着他，忽然听他叹了口气，然后徐徐说道:“我要走啦！”我和老妈四目相对，换个眼神，老妈逗他:“你要去哪里啊？”“南方。”“怎么去？”坐轮椅！”“坐轮椅？”他点点头，不再说话，而我明白，这是个隐喻。

“南方”就是指他的家乡，他要叶落归根了，他要归乡了，他要走了。他知道他要走了，但肯定不是坐轮椅，是张开自由的翅膀飞翔。他坐着轮椅回过南方，那趟旅行把老妈累得够呛。

我到家的第二天，他对老妈说:“以后不能再靠我啦！”我觉得，这话是说给我听的，但他不能直接对我说，我会爆。听了那话我心里还有一点好笑: 谁靠你啦？嘿，我都是自己在打拼。老妈靠你吗？老妈也是挣工资的独立女性好不好？直到老爸去世，我才明白，他那话真是说给我们三人听的。

他，的确是家里的老大，是顶梁柱，是权威，是做主的，他知道自己对我们的影响有多大。没他，家不会散架吗？他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那根啊！​如今，他自知真的撑不住了。然而，他可不会正儿八经地叫你到床前跟你说什么遗言:我要完蛋啦，你们三个好自为之。

老妈不相信老爸将不久于人世，天天在他身边待着，她觉得他一直就是这样，至于说人生的末路？那不可能。没到时候，没到时候。所以，等到老爸停止了呼吸，她很惊讶，说道:“这么快就完啦？”她不能相信他真这样快地走了。

从我回到家到老爸离去，也就半个多月。正月十七深夜，月亮又大又圆，照着他归山了。此后想要再听他的表扬，那更是不可能了，即使在梦里。

老爸去世后的几个月里，我陆陆续续做了五个梦，梦见他，但没有表扬之词，甚至没有什么话语。他总是在埋头忙他的事，思考各种问题。他那犀利的眼神扫过来，就完成了他的话语表达。他看到了你做事的状态，你，就会心悸，就该调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