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世五年，我好像已将他遗忘，可是夜里读着书，他的影像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的目光、面容、身形姿态和讲话的语气已经刀刻斧凿进我的生命。我活着的每一天，他都会在那里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用严厉的目光评判我。如果他满意了，也只是一转身扭过头去，而不会笑对我说：“不错，我为你骄傲！”

以他的阅历和智商，不论我做出什么成绩，他都觉得微不足道吧！

香瓜·西北三瓜·黄瓜·傻瓜

文/佘玺

总觉得父亲不爱我。从小我就嚷嚷父母重男轻女，在饭桌上跟弟弟争论谁应该是独生子女。“我是老大，当然是我！”弟弟争不过，说：“你要是死了，我就是独生子。”老妈把我们的饭碗拿走，“呔！吵够了再吃！”

弟弟放学回来，老爸似乎总是笑嘻嘻地，且对老妈说：“你家少爷回来了。”虽然印象里他也有时会说“你家小姐回来了。”但我怎么总觉得他见到我的那一刻，脸就会板起来呢？一定是不喜欢女孩，哼！连我考了第一名，他都会说“有什么了不起！”这不是明摆着吗？不论我怎么做，都不会得到他的认可。就因为我是女孩！哼！

上大学之后，有一年暑假回到家，我吃了一个香瓜，那香瓜甜中带香，好吃极了，大叫：“真好吃啊！”没想到，第二天老爸竟然买了一大篮子香瓜。我十分惊讶。是因为我说香瓜好吃，他就买一筐回来？不，是他自己喜欢吃吧！老爸吃香瓜，一拳敲开，三两口就报销一个。我不会笨到去问他，“爸，你是给我买的啊！”他理都不会理你。然而，他买瓜的行为毕竟是发生在我说香瓜好吃之后，我于是对自己说，嗯，这筐瓜是给我买的，这么想着，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己得到了他的默默的宠爱。嗯，也可能是因为我大老远地回家来，他稀罕我两天。不管怎样，他买了一筐瓜呀！一筐！

父亲的目光很锐利。他是儿科大夫，“望诊”是他的基本功。据说有个亲戚家的小孩被他看哭了，“为啥哭？”“伯伯打我！”“伯伯离你那么远呢！”“他用眼睛打我！”每次放假到家，我一进门，他如在家，都会仔细地打量打量我。最后一次打量是在他去世前的15天。进门时，他躺在床上，听到我回来了，就挣扎着坐起来，一下一下撑起，起得好艰难，但终于坐直了，努力睁大干枯深陷的双眼盯视我，接着轰然倒回去，像一头老迈的大象。大象的服饰令人发笑：头上戴着灰色圆呢帽，身上罩着红白格子的围兜。走近看，嘴角是不是还有饭粒啊？哈，这打扮，太幼儿了！可我被他那郑重的一眼给镇住了，没敢上去开玩笑。过去几年，我回到家，见他躺在床上，总是会跑过去摸摸他的光头，弄乱他光头上稀疏的头发。“莫吵！莫吵！”他总是这么说。听那语气，似乎感觉挺美啊！这次，我觉得大事不好。他看我一眼，我也看他一眼，我觉得这次他恐怕是要跟我永别了。

那几年之前，我们每次见面都要吵。每个假期，我们相安无事待几天，然后好日子就过去了，仿佛不吵一架，我们不能分别。吵一架是我俩父女一场的完美仪式。因为吵架，彼此更加了解，生命更加深入。然而，吵完，我就盼望着早点回学校，离他远远的。吵完，他没事人一样，而我要气好几天。多年后有一次吵架后，我开始动笔写小说，我要写一个典型的“坏父亲”的形象，让他遗臭万年。然而，父亲去世之后，我重新动笔去写他，一切都变了，我甚至庆幸之前的小说没有写完，斯人离去，父亲的种种行为变成了让我反复咀嚼的食材，我像老牛反刍一样，时不时会思考思考，思来想去，他对我，真是尽职尽责；对我们这个小家里的每个人，真是仁尽义至；甚至对大家族里的人，也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我认识到我对他的理解很不全面。那么，父亲对我的理解呢？父母看不到子女的一生，而很多子女是在人生后半场才真正觉醒或崛起，实现了父母期望他们实现的梦想。要求父母去全面理解子女，恐怕也不合理。​父母，终究不是圣人，而父母对子女的爱，却跟真金白银一样，货真价实。​至少我的父母对我的爱是这样。

我在兰州上大学时，很喜欢吃那里的白兰瓜、黄河蜜和哈密瓜。这些瓜很甜很香。我决定在暑假带三个瓜回去让老爸老妈老弟尝尝，于是到瓜摊精心地挑了三个瓜。从兰大到我家，要坐52个小时的火车，还不算中间在北京转车的时间。我告诉卖瓜人这个情况，卖瓜人就挑了三个没熟透的，免得在路上瓜就烂掉了。我把三个瓜放在牛仔双肩包里，沉甸甸的，一路上我小心地保护着，生怕它们磕着碰着，那可是我的宝贝啊！

好不容易到了家，我拉开背包，把三个宝贝瓜呈现在他们面前，迫不及待地等待他们吃完后给个五星级的评价，没想到，老爸吃了几口就道：“什么破瓜，还没黄瓜好吃！”这当头一瓢冷水泼下，我的热情一下子就被浇没了，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我可算理解了什么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我觉得挺好吃的呀！比黄瓜好吃。”老妈说。这个评价，也不够高。我期待的是他们带着感激的目光对我说：“哎呀，孩子，真是辛苦了，背了这么重的三个大瓜回家来。这瓜真甜，真香，真好吃！”什么叫“还没黄瓜好吃！”说完这话，他果真就吃黄瓜去了。气死我了！

我也知道，要想从老爸嘴里掏出一点赞美之词，比登天还难。他倒是能滔滔不绝地数落你的缺点，不仅在家里数落，还到亲戚家数落。亲戚家分布在大江南北，于是我的缺点就像春风一样，拂遍大江南北，惠及亲戚家的每个人。有哪个爸会用这种方法来爱自己的孩子？太没面子了！那就跟他继续吵。

小时候，我在他眼里的缺点是：脑袋够聪明，可是不够用功；成年工作后，我的缺点是：不听他的话，不到国营单位上班，否则也是党校教师或者是广播电视台的管理人员，是铁饭碗。其实，隐藏在我的缺点背后的，是一个父亲对女儿人生的担忧，他担心我穷，养不起自己。打工、创业，哪那么容易！

老爸买食物喜欢多买，吃不了，烂了，下次还是会多买。因为他挨过饿。日本军侵犯湖南邵东时，到他的家乡扫荡，大家四处逃散，他当时才10岁，带着8岁的弟弟，拼命往山上逃，逃了三天，迷了路。不过，后来他还是带着弟弟回到了家。当时大家都在说“兰圭六爷家丢了两个崽。”怎么回到家的？他看着一座山峰眼熟，就带着弟弟往那个方向走。这次逃难，又惊又怕，又饥又饿，三生三世都难忘。

我也挨过饿，但不是因为逃难，而是因为出国。1996年，我作为英语翻译带客户去德国接受智能卡生产线的技术培训，从香港起飞时，我什么食物都没带，到了地方，看看窗外的街上生意兴隆，心想等我睡一大觉再起来买吃的，没想到醒来时是半夜，外边黑咕隆咚。之前坐了14个小时的飞机，在飞机上就没怎么想吃东西，这时候成了恶狼，满屋子转悠找食，可屋里连个面包屑都没有。于是喝了一大杯水。好不容易睡着，第二天早早醒来，晨光微启，薄黑的街面上哪里有一家早点店！只见零零星星的行人往某处走，也跟去，却原来是一座教堂。没有圣餐可领。那天早上，客户的房间里一阵一阵地飘出方便面的香气，问我吃不？我硬是拒绝了诱惑，说不饿。

父亲是吃过苦的读书人，母亲也是。他们读书多年后，经人介绍结婚有了我，给了我一个衣食充足、自由自在的豪放人生。

有时候想，我恐怕注定会来到这个人世间，哪怕我的父母亲不是读书人，哪怕他们不识字，从来没离开过家，但他们是同乡，既然是相亲认识的，就终究会遇到，不管在这之前他们各自曾到哪里求学，他们的命运终究会因为我而连到一起。他们在一起，就是为了我，为了我要降生。这样固执的念头已经表明：我有多么自我了。

这样一个自我的、爱说话、表现欲超强的孩子，也难怪会让喜欢安静思考问题的父亲头疼，隔三差五修理我一番也就实属难免。老爸修理我的火候拿捏得极好，总是在我情绪高涨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时兜头一瓢冷水，“傻瓜！”我的神经骤然间就受到打击，就会冷却，发出“滋”的一声，冷得生恨，恨他太扫兴，且扫我的面子。

现在，我当然感激他的“淬炼”。好钢都是这么炼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