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回来啦！姑娘回来看你啦！”我走进病房，看护就冲着躺在床上的爸爸大声嚷道，仿佛爸爸就会因此而康复，高兴地坐起来回家似的。

妈和弟神情仓皇，见我来到，精神似乎一下子振作了起来，似乎爸复原的期望就在我的身上，似乎我回来了，一切就都按部就班了。妈从病床边让开身，弟站在我的身后，让我坐到距离爸最近的地方。眼前，爸爸的形象触目惊心。尽管我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在看到他这个样子时，依然感到无比震惊。

一眼望去，爸似乎被管子和纱布包围了；他的皮肤发紫发青，面容憔悴得不忍目睹，鼻子里插着两根管子，不像是在给他输送生命所需的氧气和养料，反而像是在跟他抢夺他的生命！

“爸，你放心，我来了！”我抓住爸爸的手，轻声地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都知道。你放心，你放心吧！”我想告诉爸，不会给他切喉管，不会给他上呼吸机，不会进重症监护。我们会一直陪着他，直到最后那一刻。

就在我说话的时候，爸仿佛拼尽了全身的力气，用力地握着我的手。他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他的思想和心情，他只能用这样的动作来跟我交流。

他是想说：女儿啊，千万要顶住，别把我送进重症监护病房啊！

他是想说：你怎么又回来了，你还有工作要做呀！你不该回来！

他是想说：爸要走了，你可一定要保重，要让我放心啊！

也许，爸那一握，包含了上面所说的全部内容，他知道我来了，我在。

他的力气是那么大，捏得我的手痛。然而，听完我的话之后，他的手渐渐地松了下来，仿佛一下子可以不管我，去顾他自己了。他继续急速地吸着气，吸着气，吸着气，吸着气。爸要走了。

我伸手揭掉爸嘴上的纱布，拿起棉签，蘸了水，轻轻地滴到爸的嘴唇上。

爸这一生，从没提出要我为他做什么。在他心里，也不觉得我需要为他做出什么。他对我的要求就是做一个独立自主、自食其力的人。我应该达到我自己的人生高度。为此，他没少跟我生气。

要自立啊！

小时候听到他这么说，我觉得他是在赶我出门；长大后听他这么说，我觉得是在侮辱我，难道我还不够自立吗？等到他老了，身体坏了，跟我说“以后不能靠我了”，我才觉得，爸真的是在为我操心，操了一辈子。

我看着他的照片，他正握着毛笔低头认真地写字。那双有力的手，在人间最后的一握，给了他的他的女儿——这个最终还是让他放心不下的孩子。